一個人的遷徙,大概總與故鄉有關。我固執地認為,所謂顛沛流離,也是離開故鄉之后迫不得已的事情。而在故鄉,即便你住茅草屋,睡瓜棚,在豬圈里蜷縮一晚,躺在草垛上看星星,在四面漏風的小院里聽雨,不見得有多幸福,但至少心安,不擔驚受怕和誠惶誠恐。故鄉便是一個無形或有形的容器,它的功能是收心,把心收得死死的;它密實得一點空隙都沒有;它的底部被歲月沉淀出一個巨大的漩渦,使勁吸附,幾乎要吞噬那一具鮮活的肉體…… 母親的故鄉自然也是我的故鄉。那是典型的西北的村莊,黃土,黃山,滿目蒼黃。在村里走一遭,鞋上,褲腳,襪子,半截子腿,土氣自下而上,很快霞光一樣鋪滿臉蛋子,掛上鼻翼、雙眉、發梢,整個人,一身的土。是浮的土,被你的步子驚擾的細微的顆粒,在刺眼的陽光中飄舞,你再怎么躲避,縱如俠客騎一匹快馬,也無法瀟灑地絕塵而去,整個鄉村,都是塵的世界。塵始終半夢半醒,一點點的動靜,它會警覺,興奮,追逐,上躥下跳,如村口的土狗。 樹能夠抑制塵埃。草也能。當然,水更能。但毫無懸念的是,在故鄉,水是稀罕的,非常稀罕。有時候下雨,只是偶爾。像南方那樣的傾盆大雨,連天的霏霏細雨,雨季,想一想都很奢侈。 有一些人,可能會離開故鄉,去尋找山清水秀的地方。即便那是別人的地盤,別人的故鄉。離開的方式,可能是逃脫,逃避,隱匿,或其他稀奇古怪的方式。 而母親每一次離開故鄉,都不是厭倦或厭惡。也不是刻意去尋找山清水秀。更與顛沛流離無關。是一種半推半就。 第一次遠離故鄉,母親是隨軍家屬。母親嫁給軍人,軍人當到一定時候,具備攜帶家屬到部隊生活的資格。世間就是奇妙,換一個地方,就看到了山清水秀。那是北方的一個村莊,有樹,廣袤的樹;有草,大把的草;有雨,豐沛的雨。山上長滿果子,榛子。家門口的一截子圓咕隆咚的枯樹干,看樣子死去很久很久了,但一場透雨之后,樹干上的犄角旮旯會冒出一朵朵木耳。我看到了木耳萌芽、綻開的完整過程。采下這些黑乎乎的柔嫩的小家伙,交給母親,雞蛋炒木耳,真好吃。 在離開故鄉之后,我們沒有過過一天顛沛流離的生活。所有的日子都節制而規律。每一天,陽光都含著露珠,滿眼是充盈的綠,水清冽且甘甜,生活自給自足。但是,母親思鄉,日復一日,年復一年。思念是河流,但故鄉太遠,流不回去。如果能駕一葉扁舟漂回故鄉,母親可能會執拗地不管逆流而上還是順流而下,都內心篤定地朝故鄉劃去。 七十歲時,第二次遷徙又擺在母親面前。這時,她早已回到故鄉,又在故鄉生活了幾十年。而歲月,將她的父親帶走了,將她的母親帶走了,也帶走了我的父親。她一個人住在四層高的樓房里,老式樓房,沒有電梯。老式的垃圾道,臭氣在一樓門口處混合、發酵、升騰。她的腿不好,整日里用絲襪束縛著,以加固腿部血管,不讓它們渙散。血壓高,腦動脈硬化,血流不暢,頭悶,忘事。在路上栽過跟頭,一百六十七斤的體重,爬起來繼續走。忘了出去干什么,忘了回家的路。她的身體與神經,被生活挖掘得太久,她的田里再也沒有輕盈的風,鮮花盛開,溪水潺潺,充滿詩意與想象。 解救她的方式,似乎唯有再來一次遷徙。我們早到了廣州,一切順理成章。她最關心的是跨省異地醫療。她剛拿到登記表就在電話里說,太麻煩了,太麻煩了,要蓋很多章子,要找很多醫院。她說戶口不能遷,一遷工資就不發了。她煞有介事地說,你在那邊辦這些手續,太累了,不劃算。你們廣州熱,那么熱,我這絲襪怎么辦。廣州消費高,我這點退休金存不下多少,在老家,我每年能存一兩萬。 大街上,聲音很嘈雜。母親的聲音被西北風刮得斷斷續續;她氣喘吁吁,上氣不接下氣。我清晰地看到弱不禁風的母親正站在一片荒蕪的麥田上,努力迎著寒風,頂著烈日,試圖做最后的無關尊嚴卻有關痛癢的守望。 她還是舍不得離開故鄉。 我才知道,遷徙,對于有的人來說,是喜,而對于有的人,是痛。 >>>更多美文:傷感散文
- Oct 18 Fri 2024 21:06
草木有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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